头溪河与横河交叉口之间的抉择 :忆在“九一八”事变爆发94周年之际

刘正洪
2025-09-22
来源:淮安城市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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运河的水纹里藏着无数生死故事,1939年开年后冰冻几寸的河面上的那道道水痕,却是当年我那二十五岁的母亲以主见、用定力映出的生命轨迹。

头溪河冰封的水面泛着春寒料峭的波光,1939年的一个清晨,河水载不动满船的恐慌。

是年日本鬼子的铁蹄踏破淮安城,“国军”几乎未放一枪,撇下当年乡村自行组织的青壮年自卫团少数武装,望风而逃;日军所到之处,总是以强大的空中优势狂轰滥炸开路,随后地面以“扫荡”为名跟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车桥北有个小兴庄,鬼子用刺刀生生地捅死八个无辜老百姓,车桥大街被日军飞机轰炸得瓦砾满地,商铺民房一片火海,小吕舍有个二姨姐姐张二娆到街上打了酱油往回走,正遇鬼子扔炸弹,吓得赶紧往回跑,炸弹气浪一波掀来,将她掀翻,跑到家里一摸鼻子平了,回家叫喊:“妈!妈!我鼻子没了!”受此惊吓一命呜呼。“鬼子来了!鬼子来了!”消息像刺骨的西北风一样无情地刮遍淮安东乡每个角落,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民间蔓延。“跑反了……”凄厉的喊声撕破了宁静的清晨,人们都痛恨日本鬼子烧杀奸淫,无恶不作的残暴,事实上百倍于妖魔鬼怪。庄邻们扶老携幼,惊慌失措向西、向东、向南逃难。

我母亲娘家是施河红庄杨家,兄妹五人,她最小,那时已是刘家的媳妇,打起包袱背着、臂弯里挽着一个小包袱,怀里紧抱着我未曾谋面的大姐莲娣,时年刚虚岁五岁,叩别厚昌老太爷,辞别留下抗争的家人,随着人流挤向码头,结伴同行的有崔恒生妈妈(我们称呼“小姑”)等庄上一众逃难人。

战火使她的面庞上早已褪去了羞涩,取而代之的是乱世中磨砺出的沉静。她的父亲、我的外爹,红庄那位精通易经和麻衣相法的杨老先生,曾在庞王庄的“十方观音庵”做庙祝,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,少时抚着她的头说:“老姑娘,你命里带‘定’,遇事不慌,这是造化。你是东海的蓝月,晚到的福报。”

河畔已乱作一团。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河湾里,兴化来的船家的吆喝声与难民的哭喊声交织。“下江南,到镇江!”“三斗米一个人,不能少!”一个精瘦的船夫撑着竹篙、站在船头吆喝,他的木船不算大,却已挤满了二三十号人。

“妈,我不跑反!要死,也和我大(音:dia,去声;“爸爸”的意思)死在一块堆!”莲娣把小脸埋进母亲颈窝低声而坚定地说。

“瞎讲,大过年的不许说‘死’,呸!呸!呸!我伢命大。我们到南边去,你大、你叔、你哥他们才能安心打鬼子。”她轻声说着,眼里噙着泪花,步子坚定地向前挪动。别人家大都是全家逃难,独独刘家只有妇孺跑反,青壮年男子都留下了。“童言无忌!童言无忌!阿弥陀佛!阿弥陀佛!”她轻声地念叨着,转头向东看向百米之遥的土地庙,内心在跪拜和祈祷。此去何方?归来何年?

木船离开了前沙码头,向西行进。头溪河在这一带蜿蜒曲折,南岸的柳树将要抽芽、北岸的榉树尚在梦中,本应是生机盎然到来的季节,如今却弥漫着一片萧杀的气息。

头溪河是淮安水系的一条支流,头溪河连接着更大的运河网络,集成运河以西排洪的主干河,素有“十洞归溪”之说,这里的船只往来不息,本是日常生活的景象,那时却成了逃命的通道。船家们撑着木船,载着满舱的恐慌和希望,向西行进。船身撞击冰块、橹篙划破水面,发出规律的声响,却掩不住舱内压抑的哭泣和叹息。

那时的头溪河不足如今的三分之一宽,在“崔河”这个地方连通南北走向的横河,横河东是一望无际的水荡、圩田,横河直达上陶河、连接泾河,直达京杭大运河。

“崔河”是地名,崔河座落于溪河、横河的十字交叉口,也是横河上十三道河堐之一,是通往宝应、连接车桥的重要关隘,是西往“三官殿”,东往“绿草荡”的重要水陆交通枢纽、商业中心,也是苏北“德星堂”崔氏总祠堂和苏北名寺“寿佛庵”,南京上海闻名的“九龙桥”“凤凰墩”“三座大坟茔”山西道台潘家祖坟所在地,河上架设着大松木拱桥,四排斗桩八柱横梁斜称榫套榫,枕投枕,桥面整木排铺,桥身桐油泛光锃亮,桥中丈八拱门雕龙画柱流光溢彩,高出水面两丈,宽一丈六,长十六丈,几里之外遥见巍峨,骡马车行,轴重通行。崔河平时十分繁华,有道是“万里漕艘连天下、千卷白帆入关来”,如今死气沉沉。

图为“崔河大桥”,解放后修建,已拆建新。

该桥贯通南北,桥下为东西走向的“头溪河”,桥的右侧是南北走向的“横(音hóng)河”。


到了崔河、快进横河时,船忽然慢了下来。“各位乡俚,对不住了!”船家冒声冒气(水音)地突然大声喊道:“前面水浅,船重难行,还请各位下船步行一段,到南边陶河码头再上船。”

船舱里顿时炸开了锅。一位白胡子老者颤巍巍站起:“船家,大家伙都刚上船、就要下船,席里被窝、扯东拉西,这些东西也不好手挑肩扛,这可如何是好?”

“对不住,水面上冰多,又是逆水行船,实在载不动了,拉纤的也没得劲了。”船家眼神闪烁,“下了船沿河岸向南走,不过十里路,就到陶河码头了。”

逃难的人群面面相觑,终究还是拗不过,开始陆续下船。大家心想:船家常走水路,想必是懂的。乱世之中,能忍则忍。

我母亲却巍然不动。怀里的莲娣已经睡着,脸上还挂着泪痕。

“这位小嫂子,下船吧!”船家走到她面前。

“船家,我带着孩子,肚子里还怀着一个,实在走不动那么远路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坚定。母亲是小脚,有孕在身,讲的也是实情。说走不动那么远的路,倒不是实话,1953年她扛着我哥徒步去运河边、平桥镇的码头送别我的堂哥刘正平,一天往返70多里也走下来了。

“水浅船重,结冰又厚,要是搁浅了,大家伙都走不成!”

“现在是枯水期不假。我看这水位,比往年这时还要高上几分,哪里来的水浅之说?!”

船家一愣,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妇人如此难缠。“你这妇人好不晓事!让你哈(下)去就哈(下)去,啰嗦啿哝西!”

邻座的朱二妈扯扯她的衣袖:“他二妈,还是下吧,下吧,不能惹事。”

我母亲却不理会,直视船家:“你可是要到前面涨价?”

船家脸色骤变,压低声音:“你瞎讲什么!”

“我娘家是红庄杨家,家里也有船,南来北往搭客运货,这河道上的规矩,我懂。”声音依然平静,“你不过是嫌这趟挣得少,想拐到前面接价钱更高的。”

船家被说中心事,顿时恼羞成怒,低声说:“你下不下?不下我就动手了!我手里这竹篙子可不长眼!这大溪河里失足淹死了的哪一年没有?”

“你动一下试试。”我母亲突然提高声调,“这船上、岸上还有这么多庄邻看着,你今天要是动一下手,看你日后还能不能在这头溪河帮上跑船!我姓刘的在这前后三庄也不是好惹的!”

淮安船帮最重名声,这话正戳中船家痛处。他内心咬牙切齿,却果然不敢动手。

“你侬个是刘家的?!”明显愣住了。“敢问,刘大爹爹刘步云是你什么人?”

“是我公公!上了你的船,他是晓得的,你老大姓韩、韩老大吧?”

再听说是刘家的,更是不敢有坏脸色了,他问了我爷爷的名字,没敢提起我的老太爷。老太爷的威望、能量与手段,想必他更是知道的。老太爷刘厚昌是淮安东乡总乡约、老同盟会会员,有一年腊月底,老太爷带着长工、牵头骡子去淮安城送礼,路过“石塘”被一帮土匪给劫道了,他平静地连骡子带礼给了土匪,往回走时,路过朱桥、小闸子,放出话来:“他们三天之内给我送回来!要不然,后果自负!”当天晚上,土匪如数奉还、赔礼道歉。

“噢噢噢!好的好的!”“您带大小姐到船舱里坐,女人不作兴坐船头。”明显客客气气了。

最后,船家悻悻作罢,返身去撑船。留下来的除了杨氏母女,还有另外两对原本犹豫的小姑和小姑大夫妻,见有人出头,也壮着胆子留了下来。

上岸的已从“崔河关”北岸的码头上岸,上“崔河大桥”经“河南庄”沿横河大堤向南而去。船家歇在船头抽袋旱烟尔后解缆开船,果然并未如约南行,却继续向西行去。留在船上的其它几个人面面相觑,皆有后怕之色。上岸的人只顾往陶河走,路边的房屋、店铺遮挡,所以也看不见船的动向。

船行至“于王庄”码头,只见那里果然聚集了更多逃难的人,船费已经涨到每客三块银元,只收钱、不收米,只收银元、不收钞票。自然,多数人是上不了船的。丰年时,一亩水田作价七块银元;饥荒之年,一亩水田贱卖也有三块银元。船家接了新客,暗暗地瞪了我母亲一眼,却也无话可说,四目相对时立马又挤出点讨好的笑容、故作轻松。

就在这时,后方突然传来零星的枪声——正是从陶河方向传来的!崔河大桥也升起滚滚浓烟,鬼子放火烧了百年老桥,意图阻断逃难人的生路,阻隔地方游击队过桥偷袭,此时,船上众人顿时面无人色,船家更是骇得要死、腿肚子打抖。

后来才晓得,那批下船的难民沿横河堤南逃时,正好撞上了几个扛着三八大盖的日本鬼子。惊慌失措的人群四散奔逃,日军开枪打死几人,伤者十余人,鲜血染红了头溪河南岸。老家庄上“丁、朱”二姓从此绝迹,死的死,逃的逃,不知所踪。

行船同样充满艰辛和危险。我母亲后来说“行船不仅苦,而且险。船家也有这样一说:‘世上有三险,驶船、跑马、上刀山’,驶船是第一险。过江无风三尺浪,过湖如过鬼门关。搁浅、碰船、沉船、翻船在那个时代时有发生,船毁人亡顷刻之间。”这样的环境与劳动强度,也养成了船民独特的性格和文化“水上人不记仇。有走船吵架,住船说话的习惯。”在船上,他们倒也相处和睦、同舟共济。

图为主人翁刘杨氏(杨宝茗),1914年农历三月廿三出生,2002年1月13日(农历腊月初一)去世

我母亲一行经平桥、过扬州,沿途遇水匪路霸、日军盘查,最终侥幸平安抵达镇江,在中华路江边码头上了岸,带着莲娣开始了漂泊生活,一度在苏州的街头支个小摊子卖汤圆,一度帮人洗衣裳,一度捡煤球度日,离家时藏在发髻里的金戒指、金手镯始终没有变卖。那段经历成为家族口耳相传的故事,而她的“主见与定力”也为后人所铭记。在混乱和压力下,多数人会选择从众,以为安全存在于群体之中。我的母亲能够抵抗从众压力,坚持自己的判断,这种品质在如今的社会依然稀缺而珍贵。

淮安作为漕运枢纽,商业文化中既有诚信经营的传统,也有投机取巧的陋习,行船人,多半匪。船家在此次事件中的行为,正是那种“乱世谋利”的心态体现。而我母亲之所以能看透船家的算计,与她生长在红庄、嫁到前沙庄的经历密不可分,临水而居,庄人按说皆深谙水路经营之道。

她的父亲,那位精通易经的老先生,曾教她:“世事如棋局,得失往往系于一念之间。定力不是固执,而是看透世事后的沉着。”主见是迷雾中的灯,定力是狂涛中的锚。

逃难期间我母亲多是农忙回老家,闲时进城打短工,半数以上时间是在老家生活。1951年和我的嫡堂二姐、二姐夫王夕山一家三口一起从上海经镇江走水路回老家,路上用了整整21天。人们常说,世上有三苦:撑船、打铁、磨豆腐。行船之苦,我的母亲深有体会。门前的头溪河水依旧静静流淌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但河岸边的野花年年红得异常鲜艳,老辈人说:那是鲜血浇灌的缘故。

如今,站在头溪河畔,已经听不到当年的枪声和哭喊。

在那个命如草芥、人命不值钱的年代,一个二十五岁弱女子的主见与定力,不仅挽救了自己的生命,也影响着后人的命运。

这或许就是运河文化最深刻的启示——在流淌的历史长河中,个体的选择同样能够掀起波澜。

头溪河的水还在流淌,载着新的船只和新的梦想。而那些沉淀在河底的故事,等待着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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