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一只温驯的巨鸟,缓缓收拢起它镀金的羽翼,将我的老家轻轻拢入怀中。里下河的水网,白日里清亮如少女的明眸,此刻却像一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古铜镜,泛着沉静的、幽幽的绿光,仿佛将一整天的天光云影都沉淀在了心底。风从芦苇荡深处踱来,携着水汽的沁凉和植物根茎的泥土气息。那芦苇,长得比人还挺拔,密密匝匝,在晚风里摇曳出一片无边的沙沙声,像是大地沉睡前的呢喃。
就在这沙沙声的韵律间,渗入了那熟悉的、欸乃的棹桨声。它不紧不慢,一下,又一下,是这水乡黄昏亘古的心跳。那不是船,是我家那趟麻鸭归家了。它们从芦苇的迷宫里悠悠荡出,浩浩荡荡,不像是一片云,倒像是一幅活了的、暖融融的赭褐色织锦。那是我们里下河地区特有的麻鸭,羽毛并非纯色,是那种栗褐色中洒满深褐斑点的模样,在夕照下,每一只都像一枚会游动的、光润的卵石。
它们是何等的欢畅!有的振起翅膀,双脚在水面上踏出急促的鼓点,脖颈高昂,发出嘹亮的“嘎嘎”声,满是收获后的得意;有的则沉稳许多,长长的脖子优雅地一弓,尾羽那簇土色的羽毛向天一翘,便悄然没入碧波,只留下一圈温柔的涟漪,半晌,才在远处冒头,扁黄的喙上银光一闪,一条小鱼便落了肚,它满足地晃晃脑袋,水珠从颈项滚落,宛如散落的珍珠;那些雏鸭,绒毛还未褪尽,像一团团滚动的黄绒球,笨拙地模仿着,小脑袋扎进水里,肥嘟嘟的屁股却翘得老高,天真得惹人发笑。它们搅动了河水的宁静,也搅动着我梦底那片金色的光晕。
放鸭子的四哥,双手握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细长竹篙,篙子顶端系着的两绺红布条,在暮色里像两簇不熄的小火苗。他口中偶尔发出几个简短、低沉的音节,那鸭群便如听得懂军令的士兵,秩序井然。偶有一两个调皮的想溜去一旁的稻田,四哥只需将竹篙在水面上轻轻一横,一道无形的界限便即刻生成,那离群的鸭子便乖乖扭身归队。他那张被江淮风雨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,平日少有波澜,此刻却仿佛被这丰收的暮色熏染,嘴角牵起一丝极难察觉的、满足的弧度。他的目光,像一张温柔而又细密的网,稳稳地罩着他的鸭群。这群毛色鲜亮、臀肥体美的麻鸭,便是他沉默的丰碑,是他汗水凝结成的骄傲。
鸭群的喧闹与四哥的沉静,一动一静,谱写着水乡和谐的晚祷。渐渐地,芦苇、河水、鸭群、连同四哥那微偻而坚实的背影,开始被渐浓的暮霭一层层晕染。先是篙尖点出的水纹模糊了,接着,鸭群的欢鸣也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。整个世界缓缓向梦境深处沉降,融入那暮色四合、墨意淋漓的田野。最后,连天边那抹瑰丽的霞光也终于燃尽,万物仿佛都隐入了无边的静谧。唯有远处,在芦苇荡的幽深之处,一盏灯亮了起来……那是用旧的医用盐水瓶,巧妙地去掉了底,以木片为托做成的简易灯,晕开一团昏黄而温暖的光晕,像一颗不肯睡去的星星,久久地,守护着这片沉睡的水土,也为我这遥远的梦,标下了一个温柔而明亮的注脚。
二
四哥刘顺,是我的嫡堂四哥,在我心里,却与嫡亲的无异。他是民国二十二年,也就是1933年的腊月二十五,迎着年关的鞭炮屑来到人世间的。那时,我们家的光景,已如同秋后荷塘里的残梗,在时代的寒风中瑟缩了好一阵子了。
他出生前的五六年,老家刚遭过兵燹。军阀孙传芳的溃兵像一阵蝗虫掠过里下河,其中有个外号“蒋黑子”的蒋师长,曾借我家的西院做200师师部半年有余,败逃时除了确实拿不走的房产、田产,顺手将家中些许压箱底的东西都掳了去。这还不算,那位衣着光鲜的蒋太太竟也看上了家中的妆奁衣橱,说是“借”去用用,这一借便再无归还之日。后来听说,那套家具,竟流落到了车桥镇东头的“大吕舍”,家里人去理论过几回,终究是泥牛入海,杳无音信。家道,便这样无可挽回地滑落下去,与那时千疮百孔的民族命运,沉浮与共,哀戚相连。
老家的规矩,是倾尽全力培养“头男长子”,指望他读书明理,撑持门户,光耀门楣。我爹爹(爷爷)咬牙请了淮安城里有名的黄二先生,专门来家塾教导我的父亲和我的嫡堂大哥。朗朗书声从厢房传出时,我那年幼的四哥,还有他的小哥(二哥)、三哥,却已是田埂上、河沟里的壮劳力了。他们识得的字,加起来恐怕也就两三百字。家里来了亲戚客人,陪吃饭的规矩是老大上桌子,其余的都须躲远点、跑外去玩,不能有那种“饿吼吼”的穷相;穿衣的传统更是“老大穿新,老二穿旧,老三穿补,老四穿破,老五穿烂”。四哥的童年,没有“之乎者也”,只有日复一日、仿佛没有尽头的劳作。
天蒙蒙亮,他就得揉着惺忪的睡眼,提着一盏用医用盐水瓶自制的简陋的灯,去田埂边、水沟旁薅猪草。那灯,是去掉瓶底,嵌上个木托,灌满煤油,光线昏黄如豆,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,灯罩被水汽熏得朦胧,却要陪着他熬过一个个黎明前的黑暗。接着,他又要攥着镰刀,借着熹微的晨光,去割刚退去露水的青草,喂养那头维系着一家生计的老水牛。再大些,耕田时,他得在后头死死牵着牛绳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淤泥里,小小的身子几乎要被那新翻起的、沉重的泥浪吞没。割稻时,金黄的稻穗如刃,总在他稚嫩的手指上划开细密的口子。他还会在星夜里,提着那盏盐水瓶做的灯,去河汊边、水田埂上照“长鱼”(黄鳝),那点微弱的光在水面上摇曳,映出他专注而疲惫的脸庞。
四哥有一副泥瓦匠好手艺,在我们那里前后三庄是出了名的好艺,远近乡邻都认他的功夫。他砌新墙,错缝勾连,如老木匠的榫卯般严丝合缝;墙体砌出来,上下笔直,面面光平,仿佛拿墨线校过一般。屋面上缮稻草、铺麦秸,他手里出来总是平整匀净,从头到尾换一回新草,绝不见一处积水漏雨的“流沟儿”。还擅长划土角块子,落个绳印,等衬有致,准个划刀,直角如线。哪家屋漏了、墙裂了,都乐意请他。他也不推辞,拎上那几样贴身的家伙——泥瓦刀、泥抹子、划草用的小耙子,腰后别一杆旱烟袋,天还未亮透,人就出了门。
那些年,帮忙就是帮忙,做几天事也不谈工钱。他话不多,平时脸上不见什么笑影,可一旦笑起来,像我一样,咧开一嘴大板牙,两眼眯作两道弯弯的缝——那笑容里,是匠人做完一桩活计之后的踏实,也是人帮人之间,最朴素的心安。
四哥的苦,是娘胎里带来的苦,是那个时代烙在无数农家子弟身上的共同印记。那盏用盐水瓶罩住的灯,成了他苦命童年最忠实的伙伴。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超时的劳作,还是在黑夜的田野里为补贴家用而寻觅,那一点如豆的、摇曳的昏光,不仅照亮了他脚下泥泞的路,也早早地,将他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,照得透亮。他的一生,仿佛从落地那一刻起,就注定要在这片饱经忧患的土地上,用沉默的脊背,承担起家庭沉甸甸的重担。
三
我大姐莲娣十岁时害天花走了,我父亲母亲便双双失了魂、失魂落魄。白天对着空屋发呆,夜里听见声响便以为是莲娣回来了。最痛心时,我母亲竟得了“失心疯”,深更半夜跑到东荒坟地里,刨开新土,将她那根长辫子攥在手中,贴在胸口,一声声声泪俱下地呼唤:“莲娣啊,跟妈回家(gà)……”那几年总是产生幻觉,莲娣若隐若现的出现她的面前……
梁上的燕子还在,窝里的小燕子才刚会探头,可我们家却像断了大梁的屋,眼瞅着要塌了。我爹爹(爷爷)拄着拐杖站在东院院门前,望着西院我父母住的西厢房熏黑的南墙,长长地叹气……转脸看到自己的大重孙子(曾孙)刘承华在欢快地跑动,四孙子、我四哥顺成子(四哥的乳名)既有耐心更有爱心在陪伴,他眼前一亮,看到了希望,老话说“侄儿堂前站,绝非绝户汉”,他做主将四哥过继给我父母。我大爷(大伯)有五子二女,四哥与莲娣大姐年龄最为接近。刘顺四哥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,穿着新浆洗的竹布长衫,袖口磨得发亮,却熨得平平整整。他跪在堂前给爹爹磕头,额头触地的声响惊起了梁间的燕子,“从今往后,你就是你小爷(叔)的亲儿子,给你小爷(叔)你二妈撑门立户。”
母亲站着接过他奉的枣茶,眼泪在瓷碗里打转,泛起一圈圈涟漪:“好伢子!苦了你了,难为你了……”
四哥来的头一桩事,就是要治父亲的病。那时节,家里连买药的钱都凑不齐,他一个半大孩子,能有什么法子?只能靠两条腿,靠一颗虔诚的心。
那个雾蒙蒙的清晨,四哥天不亮就起身,揣着两个昨晚烤的山芋(红薯),说要走上十几里路,到宝应县塔儿头的“定善禅寺”去求佛。母亲撵到路上,往他怀里塞了几个鸡蛋:“带给庙里的师父,好歹是个心意。”直到月上柳梢头,才看见四哥拖着疲惫的身影回来。裤脚上沾满了泥浆,布鞋磨破了底,可他眼中有光:“小爷有救了!庙里的师父给了个方子……”
此后几乎每年,四哥必定要往定善禅寺去一两趟。有时求回几味草药,黄纸包得方正;有时只得几句禅语,他也珍重地揣在心间。他不放心,又四处打听乡间的土方——野地里的车前草,河岸边的芦根,他都细心采来,耐心煎煮成汤。在四哥精心服侍下,父亲的病竟一日日好转起来。不过一年光景,已能重新踏上水车,踩着木踏板吱呀吱呀地转起来。
那时节,老家第一次解放,共产党、新四军领导的民主政府推行土改。黄小庄前那片四十六亩田里,山芋(红薯)收成好,装满了整条船。父亲摇船回来,路上见人便分一些,到家里只剩半船。他笑得合不拢嘴,仿佛那满船的欢喜,分给别人倒比留给自己更让他开心。
家里请栽秧手帮忙,叫他上街买菜。他竹篮上盖块大白布,布底下却藏着他心爱的胡琴。结果在茶馆里与人合奏起来,竟把送菜做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。那些年是他最快活的时光——春节编排小演唱,写玩花船的曲词,《小放牛》的编演组织,处处都有他的身影。
这般好的心境,这般健朗的身板,都因着有个儿子般的四哥陪伴身旁。那默默的陪伴,比什么汤药都更养人。
1950年农历二月十五,我哥“大佩子”出生了。那日院里的老枣树恰好抽了新芽,四哥抱着襁褓里的弟弟,开心地又香又亲的,整天不离手地抱着哄着。他待大佩子,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家里穷,偶尔得了一块麦芽糖,他总要掰成两半,大的给弟弟,小的塞进我嘴里。他用在夜校里认得的有限的字,一笔一画地教大佩子认“人、心、正”;夜晚在院子里、河堤上乘凉时,指着天上的星星教他数“一、二、三”,识别天上的北极星、北斗星……
最让大佩子开心的,是四哥驼着他走几里路去看“小淮戏(淮剧)”。月色好的晚上,四哥让大佩子骑在肩上,沿着头溪河岸边慢慢走。河面上浮着淡淡的雾气,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。戏台搭在打谷场上,四哥总是挤到最前面,让大佩子坐在他肩上看个真切。散场回家的路上,大佩子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,小手里还紧紧攥着四哥给他从宋学洪那里买的糖人。也可能不是买的,或许是送的。宋师傅1928年出生,是外乡过来落户的,他们交情很好。宋师傅是淮安东乡有名的捏糖人的好手,他的糖担子一头是小火炉温着糖锅,一头插着各式成品——有展翅的仙鹤,摇头摆尾的金鱼,还有抱着寿桃的猴儿,个个晶莹剔透,迎着日光,亮澄澄的像琥珀雕的。他捏糖人时,神情专注而享受,右手执起铜勺,在温热的糖稀里轻轻一搅,手腕悬空那么一转、一抖、一提,糖丝便如游丝般顺着勺口流淌下来。这时他的左手也不闲着,食指与拇指极快地捻动竹签,糖丝遇风即凝,一层覆一层,竟渐渐显出形态来——先是个圆滚滚的身子,再是修长的脖颈,最后点上一对玲珑的翅膀,正是一只欲飞未飞的燕子。最妙的是他画龙点睛的功夫,用竹签蘸一点胭脂红的糖稀,在鸟儿眼窝处轻轻一按,那燕子顿时活了神采,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。孩子们围着他的担子,看得眼睛都不眨。淮安人有句俗话:“宋师傅的糖人,看得舍不得吃,吃了舍不得忘。”他那双手,把普通的麦芽糖揉成了生活里最甜美的光景。
可是这样安宁与甜美的生活并不长久。因为家庭成分不好,时常要受些不明不白的委屈。我哥大佩子在外头玩,几个不懂事的孩子用泥块砸他,嘴里喊着“打倒坏分子!”四哥总是闻声箭一般冲过去,一把将弟弟护在身后。泥块砸在他身上,可他就像一堵墙,牢牢地护着身后的弟弟。
对外人总是这样介绍“这是我大兄弟,是我弟弟!”四哥的声音不大,却像“九龙桥”上的石头一样坚定,“再砸,就不要怪我还手了噢。”四哥隐忍、克制、和善的脾性之下有着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的护弟之心,是有震慑力的。如果换成是三哥,三哥早就出手了,三哥精瘦有力,一拳可以打死一头小牛,徒手可以宰杀一头肥猪无须他人助力。
1956年,四哥的大女儿玉华出生了,比我小一岁,添丁进口本是喜事,可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,农忙时种他们夫妻二人的田,农闲时出门挑个换糖担子,回来总能分享到一些山芋干子之类的好吃的,日子虽然过得紧巴,四哥肩上的担子虽然重了,可他对待我们弟兄的心,却从来没有变过。夏日里,他教我们学凫水,教我们扦柳条编柳篮子、柳筐、割莆编莆扇子、编戽篓,带着我们到河沟里摸螺蛳;冬日里,他把唯一的老棉袄裹在我们身上。那些年,我们的耳朵手脚年年生冻疮,颈项、夹子窝、身上浑身污垢,他总是到了年根,领着我们到街上的澡堂洗把澡,清清爽爽地过个年,那时我小,他护着我溜进去逃票,我们兄弟心里始终是暖暖的。
如今想来,四哥就像里下河地区最常见的芦苇,看似柔弱,实则坚韧。风雨来时,他挺直了腰杆;烈日当下,他撑起一片荫凉。他是过继给我父母的堂兄,也不是我们的亲哥,虽然老话常说“田要深耕,儿要亲生”,但他却用大半生的时光,诠释了什么叫“儿不必亲生,兄不必同胞”。走笔至此,我已泪流满面。
四
老宅西院的西厢房,解放前曾两度遭火,皆是人祸。头一回,是原国民革命军第87军一个师部在此驻了约莫半年,师长顾锡九,究竟是哪个师就不清楚了。万恶的倭寇——日本鬼子来轰炸时,将院中那棵老枣树拦腰炸断,西厢房也烧了近半。第二回,是一个赌棍无赖叫什么“德福”的,来找本家鹤柱大爷的夫人于大奶奶借钱未能如愿,竟恶从胆边生,在除夕夜跑来纵火,连带烧了我家的西厢房。
1964年的秋天,寒流来得格外早。重阳方过,寒霜已降,芦苇叶子一夜之间枯卷发白,风一吹,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碎的耳语。老宅经两次火烧,土角墙被多年风雨浸渍,北山墙已然瘫塌,几根屋梁的大头只有油盏那般粗细,是从头溪河南岸祖坟茔地的松林里砍来的树棍木条,几经火劫,熏得黢黑乌糊,脆弱不堪,仿佛经不住三晃两摇,随时都会倾覆下来。
那年,我哥虚岁才十四。家里因有十三只下蛋的母鸭,经春秋两季积攒,还清了往年欠下的口粮,竟略有了盈余,一时成了庄上人羡慕的“富足人家”。那年家里又承包了生产队一头水牛,加上在武汉的三姨娘给我们寄来和合两片共8斤重的棉被胎,“劳力”壮了,工分也多了。秋日里,哥哥利用晌午时间,驾起水牛,在老家四亩地里碾了两间房子用的“土角块子”。那时节,少奇同志提出允许农户有自留地,允许牲畜承包到户,允许农户自养家禽——也就是后来被批判的“三自一包,四大自由”。家里刚有点积蓄,十四岁的哥哥一个人步行五六里去了施河供销社,买回四根碗口粗、约七米长的毛竹。他从陆河街上一根一根扛到横河沟头,用踩扁的芦柴捆成竹排。从陆河大闸口到小施河这三里水路,没有水位差,他脱下衣裳,光着身子在水里推——反正天黑了,没人看得清。夜深了,乌漆麻黑的,他还没回来。
四哥在生产队收工后,受我母亲嘱托,领着我沿头溪河、横河一路往前尾。从崔河沿曹河找到戚河,老家的路那时全是土路。农历九月中旬,河水已是刺骨的凉。横河堆只有两米宽,车施路又是缸粘土,晴天晒干了像钢铁般硬,一到雨天,就成了粘腿的淤泥,一路凹凸不平。四哥拉着我,深一脚浅一脚地跑,一边跑一边喊:“大佩子!大佩乍!大佩爷呀!”老家的规矩,称呼他人用敬语,都是按家中最小辈分的人来称呼别人。那沙哑颤抖的喊声在夜色里回荡,脚步声和呼喊惊醒了整片芦苇棵子里栖息的野鸟、水貂、水老鼠。受惊的野鸟扑棱棱飞起,水貂窜过河面发出啪啪声响,吓得我死死拽着四哥不放。身上不知是跑出的汗,还是吓出的汗,早已湿透了我那件大纱布褂子。
找到小施河时,只听堆下三米多深的河里传来哗啦哗啦水声。四哥喊:“是大佩爷呀?大佩乍?”
“是的四哥!是我啊!”
“兄弟啊!你把我骇死了呢!你紧干(怎么)把毛竹弄到这河里的啊?你太能干了!”“快上来,快上岸!我来,马上过了五支,水就急了,你肯定准(把)不住的!我来我来!”
此时,蓝汪汪的月亮已爬上树梢,亮汪汪的水波,哗啦啦的水声,沙沙的柴叶声,交织在一起。看见趴在毛竹排上归来的大佩子时,我们兄弟仨的眼泪在寒风里瞬间冰凉如结冰。可在四哥的接力中,在他的感叹与夸赞声里,我们心中却腾起阵阵热流。他左一个“不简单”,右一个“有主意”。“这个点子我也想不出来,利用水力推了四里路,弯弯曲曲地,你怎么过来的!太能干了!”
能有今天,还得从头说起。1963年开春,家里终于有了最大最宝贵的财产——十三只小鸭。这十三只鸭子来得并不光彩,是宝应屈庄沙长贵大表哥头一年偷偷送来的十三只鸭蛋、进而孵化出来的。长贵大哥那时在生产队做饲养员,隔个几天偷偷拿一个,隔个几天偷偷拿一个,一共攒了十三只鸭蛋,鸭子长着长着分得出公母的时候,他又用小母鸭将小公鸭调换走。但家里颗粒饲料没有,纯靠放养,全是吃纯绿色、无公害食品。我们兄弟俩刨蚯蚓、捉田鸡、扫蜗牛、捞河蚌、拾田螺、拾张席爪子、瘪蔷果子,各种野芦沭,生产队玉米地里剩下的嫩棒头,冬天的茨菰田、胡萝卜地,但凡是鸭子能吃的,我们都刨回来、捡回来、拾回来。经过春、秋、冬天,人和鸭子睡在一个屋里,哪还顾得上什么卫生?鸭屎虽臭,久居则不觉其臭,可能我比鸭子还臭,只盼着鸭子早早生蛋。
1964年农历二月初二,传统的龙抬头之日,也是老家风俗中“土地爷”暖寿的日子,我记得很清楚,一只“扣颈鸭”下了头生蛋。母亲又是偷偷摸摸供香案又是磕头,把蛋煮熟后先敬张仙菩萨,再切成几瓣,一家人分食时虔诚得像品圣果。“张仙”是一幅画像,是我的外公专门从“十方观音庵”请来的贡奉多年的“张仙”,让三表哥杨茂兰背着请进家门,三表哥今年九十岁,还健在。四哥两口子上年也攒钱买回六只母鸭,跟我们的在一起放养。每逢打雷下雨,四哥总是戴上破斗篷,披着秃了下摆的蓑衣,冲向我们放鸭的方向,一路跑一路喊:“大佩子!小红子!不怕啊!哥来了!你们在那里不动,我来了!”
记得印象最深的是1963年冬天那场大雪。天突然就变了脸,雪片子砸下来,转眼之间感觉有齐膝深。狗仗人势,雪仗风威,北风卷起雪浪像要吞掉一切。鸭群逆风站着,伸长脖子像企鹅,死活不肯挪动半步。我哥大佩子怪我道:“叫你在家,你不听,小罪分子冻死活该!”又说:“不许哭,再哭,把你推下河!”可他自己也哭了。我反安慰他:“四哥肯定会尾(找)过来的,我们再哭就听不见声音了。”
呼啸的北风哨子般尖叫,雪钻进脖子化成冰水。大佩子用竹梢绳箍住我俩脖子,不让雪再往里钻。“不怕!雪马上就停了,我懂天文地理。四哥会找到我们。”他不停地鼓劲,“要不停跳,不许缩着不动!”风越吼越瘆人,大雪像“篙绕子”翻滚。那些年的冬天,我们都只有一条单裤、、一件千层的“老纳袄”,耳朵手脚年年生冻疮,唯一比他人看到希望的是有了十几个鸭宝贝。
我哥把头上戴的破斗篷绑在竹篙上使劲摇摆:“小弟不许哭,我去高处,让四哥能看见!”
正绝望时,风雪深处传来四哥撕心裂肺的呼喊。只见他拐着两只簄篓跌撞而来,冻裂的手背渗出的血珠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。三人相拥时,泪水瞬间凝成冰链。他竟脱下棉袄裹住我们弟兄俩,自己穿着单衣裳将我俩揽进怀里:“不怕!哥来了!”四哥就是这样的人,忠厚得像个闷葫芦,风雨来时,比谁都勇敢。
到家了,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,天不绝两个小畜生!”香火缭绕里,四嫂子忙着烧水。母亲连忙说:“不能用热水洗,用雪擦,快脱了衣服下被窝!”四嫂从家端来棒头糈子粥,那个香啊!夜里母子三人蜷在西厢破屋,被子上摆满接雪水的盆、桶。母亲讲王宝钏守寒窑,刘秀赶南阳,再听鸭子的嘎嘎声,竟度过了一个风雪夜。
十九只扁嘴生灵在四哥的竹竿指引下,每日准时从头溪河游回。他边撒秕谷边对我母亲念叨:“二妈您看,这些鸭子都晓得排成诗行子……养儿不读书,岂不是连这些鸭子都不如?”说罢偷偷从屋里翻出《孟子》,那是我大(dià)(父亲)去世前给他的。扉页上馆阁体毛笔字“难为你了!支撑你两个弟弟念书!”为了帮衬我们兄弟俩读书,四哥承揽了大部分重活、累活、苦活。我哥小学升初中,全乡第一名,上初中念了一段时间,因家庭成分不好被勒令退学。四哥长叹……欲哭无泪。
五
1967年大雪封门时,四哥蹲灶膛口给将要参军的我哥烤棉鞋。火星噼啪响,他轻哼《赵匡胤千里送京娘》,唱到“男儿泪不轻弹”时刹住声,把像要被烤糊的棉鞋垫捂在胸口,呜咽着哭。八个月后,乡邮递员送来六十七军提干的喜报,他抱着信纸在门前的香椿树下转八九圈,蹲在地上哭得像偷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。十八年了,整个一大家子都在社会最底层,他太清楚那些年的艰苦、艰难与艰险,但凡是上工,我母亲、大婶子、小哥他们几个总要被拉出来批斗一番;其中有一年,也就是1960年,家中饿死叔侄姑婆六人,我父亲、我庆恒庆怡两个堂哥、邱家小堂姑、卢秀兰嫂子、二表哥赵金龙。写到这里,要说的是,对于那段岁月,过来人都有着刻骨的共同记忆,1960年前后,连续的自然灾害使田地歉收,收成远不如往年,加之当时国外环境的急剧恶化,诸多因素交织,让上至主席下到百姓的日子都格外艰难。好在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,日子才一天一天好了起来。这些经历,如今已成为我们珍惜当下、敬畏粮食的深刻教训,忧患意识什么时候都不能丢。
我初中毕业后,想参军没去成,从生产队会计、生产队队长、民兵营长、村民委员会主任一步一步向前走。那时候,年年冬天都有“挑河工”的任务,七十年代末、八十年代,我们村主要由我带队。1978年数九严冬时挑大河工的任务出来了,当时大队干部分为两派,有的干部不听书记的安排,我是最年轻的,书记找到我,我二话没说,“干!”四哥说:“年轻人要敢闯敢干,兄弟,没什么大不了的,你把四哥也带上帮你烧饭,我不会煮大蒸子,你四哥洗菜、烧火会,这些苦我能吃得。”
挑河工,往往远离民房,没有依托,干活的条件差,生活的条件更差。天未亮,他便起身生火,灶膛里火光映着他冻得通红的脸。粮食紧缺,他却粗粮细做,将玉米面掺上野菜,再蒸成馒头;稀饭里加些山芋干,熬得稠稠的。民工们下工回来,他早已将热饭热菜备好,分菜时总是公平公正,从不多占一勺。有人抱怨菜少,他便悄悄将自己的那份拨过去,低语劝慰道:“出力的人,不能饿着!”
那时挑河工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二斤半米、两毛钱菜金。吃的无非是大白菜加点猪油,偶尔掺些豆腐,十天半月才能见一顿肥肉。青菜是主菜,既做咸菜又做汤。40多人的伙食,每天要洗几大箩筐的菜,始终是四哥一个人默默承担。
直到有一天,我忽然发现另外两个炊事员袖手旁观,只有四哥左一趟右一趟地拐着大箩筐,独自到水骑桥边清洗。我心头腾地窜起一股火,厉声质问那两人:“这菜是我老四哥一个人包下来的?你们是大师傅就光站着?太不像话!看他老实就好欺负是吗?再这样下去,明天就给我挑河去,我换人来!”吼得他们面红耳赤。从那以后,他们才开始轮流洗菜。
四哥还不住地说:“没事,我能做。”我斩钉截铁:“往后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他,绝对调你们去河工!从今天起,吃饭你们三个和我一起吃,别想背地里开小灶。”
四哥总是抢着做最重最苦的活儿,不断打着圆场:“跟我兄弟干的,吃点苦怕什么。把大家伺候妥帖,我就心满意足了!”说这话时,他挺直腰板,腿肚子绷得紧紧的,那种满满的自足和自豪,至今想起,仍让我心头滚烫。
夜晚,民工们挤在工棚里歇息,四哥却还在灶边忙碌,准备第二天的伙食。我劝他早些休息,他摇摇头:“你们干活累,吃不好哪有力气?”月光下,他的身影在土墙上来回晃动,像一根不屈不挠的芦柴。
有一次,几个年轻民工因吃不饱闹情绪,四哥不急不恼,将他们叫到一旁,轻声细语道:“粮食就这些,大家匀着吃,工程完了,公社会有补助。”他又悄悄将自家带来的小半口袋玉米面掺进大锅,那一晚,稀饭格外香。事后,他对我说: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你对他们好,他们自然明白。实诚待人,总不会错,又有谁傻,有谁会傻一辈子呢?”
那次挑河工,在四哥和大家的共同努力下,我们大队荣获上级嘉奖,领到一面红旗、十条大毛巾。四哥被评为先进个人。他激动地对我说:“兄弟,我这辈子头一回得到共产党的奖啊!”
六
改革开放伊始,庄上的鸭群像游动的云。1981年,四哥去上海卖“咸鸭”,带回一把全自动的玩具手枪,用小牛皮枪套装着。我儿子扣动扳机发出嗞啦嗞啦声时,他开心地说:“你大爹当年给我买的芦笛才三分钱,这把枪能买七百支芦笛呢。”那把玩具手枪差不多抵得上三只“咸鸭”的价钱。暮色照亮他渐生的白发,那些银丝像时间凝的霜花。
那几年,我母亲在青岛带孙女,我们要干农活,儿子只好带到田间地头,累了时就把他放在稻草上休息,身上长了许多痱子,睡梦中说“蚊子!蚊子!”一个人放在家里,冬天时会从草窝子里栽下来,如今他的头上有多处骨质增生就是那时候摔的;天气暖和的时候把绳子把他拴在门前的树上,面前盛一碗稀饭,最温馨的画面是,他、鸡与狗一起抢食。
有时寄放在西边夏三奶奶那里照看,夏三奶奶是位好人、老实而厚道,但是照看的孩子多,难免相互影响,回来时脸上有时有抓挠的印子。四哥比我们还舍不得,让四嫂不准再下田干活了,每天主动把我儿子接过去,交给她全职照应,他家里那时只有一只鸡下蛋,每天的鸡蛋只准给我儿子吃。
四哥肝病最重的1982年春,他扛着我儿子去东边为王殿高大爷家送别,招呼庄邻:“侬个替我照应匣(孩)子!”又硬撑着去看油菜花田,颤巍巍的肩胛骨硌得孩子生疼,却稳当如船夫脊背。“人活着就像油菜结籽,”他指着满地金黄轻声道,“榨尽了油膏还能肥田……”
风把最后的话吹散在花海里,我只记得有只凤尾蝶停他霜白的鬓角,翅翼开合如翻动的书页。农历三月二十七,阳历4月20日,四哥撒手人寰,虚龄50岁。头天我刚从运南闸复线工程回来,四哥已被病魔折磨得不像样子,人枯瘦得骨瘦如柴,皮肤龟裂得一擦飞雪一般的脱落,他疼痛难耐,我给他擦、揉、搓,他说:“好多了,还是我兄弟好,他们都不敢靠我,说我摸下门鼻子,他们摸了都会过给他们......”“你是我亲兄弟,四哥这病活不长了。那棵泡桐树,放下来给我打口棺材。家里没米,你给我从粮管所借些来,今年小麦收成还可以,到时够还的,兄弟啊!我身后事你一定照我话办啊!”我陪他一夜到天亮,有说不完的知心话,谈许多过去的人和事,他跟我托孤的话,我是一一点头答应,实指望给他打打岔,安慰安慰他,哪知我刚到大队部参加大队两委会,没有一会儿,家里人报丧来了,慌慌张张地说:“小爷,你快回家!四爷不行了,要走了!四妈说:叫你快回,他四哥要他呢,就等他到!.....”
临终前,他忍着病痛、气息微弱,却仍紧紧攥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坚定不移地嘱托:“匣子(意:孩子)不能再放鸭子了……再难……再难……砸锅卖铁!供后人读书!”
这临终嘱托,成了我们家跨越时代的信条。那些年,我们真正理解了何为“节衣缩食”……四嫂黄氏面对空米缸时的沉默,孩子们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衣裳,冬夜里为省炭火而聚在一室读书的温暖。夏日蚊虫叮咬,冬日冻疮遍布,所有艰辛都化作无声的动力。这不仅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,更是为了打破世代困守的循环,让四哥那份在风雨中淬炼出的坚韧,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生根发芽。
而今,老家北边的芦苇比从前更茂密也更苍劲,在风中摇曳出不变的坚韧。四哥的孙子俊俊,是孙辈中能吃苦、知奋进的之一。多少个深夜里,他窗前的灯光总是最后熄灭。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照着他年轻而专注的脸庞,书页翻动的沙沙声,像极了当年芦苇荡里不息的风声,也像他爷爷在星光下教我们认字时,那执着而温暖的语调。他大学期间荣获一等奖学金八次,上海市奖学金三次,并荣获国家奖学金,更凭真本事远赴英国留学,荣获“技术革命奖学金”八万元;他不只在书斋里用功,还在上海市运动会的跆拳道赛场上勇夺亚军,展现了中华儿郎文武兼修、勇于登攀的志气。我的孙子象象,也被公派留学,在海外孜孜求学。地球另一端,两个孙辈的身影,正与当年四哥在河堤上为我们指认的北斗星遥相呼应。星光依然明亮,五星红旗迎风飘扬,为所有在暗夜中前行的人指引方向。
从苏北水乡延伸至世界舞台的旅程,应该知道:个体的奋斗从来都与时代的浪潮、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。没有富强的国家,个人再有天大的本事,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。从四哥在头溪河畔放鸭子,到俊俊在泰晤士河边求学,这不仅是个人命运的转变,更是一个民族重视教育、崇尚知识的文化血脉在当代的延续与证明。它超越了“砸锅卖铁”的物质艰辛,升华为一种“肯登攀”的精神传承。每一个平凡家庭的奋斗史,何尝不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缩影?我们这片土地上的百姓,如同里下河地区的芦苇,看似柔弱,却有着惊人的韧性——风雪压顶时暂时弯曲,但根系始终深扎泥土,待春风一度,便焕发出更蓬勃的生机。
回首望去,方知血脉如河,百转千回终入海;亲缘似网,纵横交织自天成。前辈所有的辛劳、委屈与牺牲,都未曾白费,它们化作了后辈脚下最坚实的阶梯,印证了“世上无难事,只要肯登攀”的朴素真理。放眼这片土地上无数为后代教育默默付出的家庭,他们同样在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“厚德承宗”的故事。当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努力汇聚在一起,便构成了这个民族最坚实的根基,最恒久的希望。恰如母亲当年常念的那句:“雪压芦荻头虽白,冰摧菱藕节更坚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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